第2章 鱼龙变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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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点点头,“理当如此。”
曹焽问道:“如果大端决定等等看再决定,会不会因此早早失去了与大骊结盟的机会?”
陈平安摇摇头,“当然不会。就算你爹说必须我亲自跑一趟大端王朝,商议结盟具体事务,我也会去的。”
曹焽笑道:“不敢,这哪敢。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何况你们大端王朝等的,也不是蛮荒那边的战场走势,而是中土文庙的态度。谁与谁寄信,或是需要往返答复几封信,目前都是不好说的。”
曹焽脸色尴尬起来,既不否认也不承认。
卢钧觉得读书人聊天,真得劲,跟问拳似的。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文斗?自己武斗不错,文斗,确实还差点意思,以后要多读书。
陈平安转头望向孤零零坐在一边的高弑高宗师。
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弑瞬间挺直腰杆,听候发落。
陈平安问道:“这把刀?”
高弑一听就头皮发麻,怎的,你们一个个的,都瞧上这把宝刀了?问题是你们好歹稍微掩饰掩饰啊,都这么直白?
高弑叹了口气,这一刻,真有了“宝刀赠英雄”的觉悟。
“陈隐官,此刀是祖传之物,只要出鞘,它就能主动够汲取修士的灵气,武夫用来对付山上修士,极为霸道。”
“也怪我自己,喜好江湖虚名,青年时就带着它一起去闯荡了。二十年间,为了保住它,好几次差点出现意外,所以必须找个厉害的靠山,最近的靠山,就是蔡玉缮帮忙牵线搭桥,推荐了皇子殷邈给我。”
说到这里,高弑自行摘下佩刀,双手奉上,“陈隐官,送给别人,我豁出命去也不肯,唯独送给你,心疼归心疼,倒也舍得。”
陈平安摆摆手,笑呵呵道: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我就只是好奇,没有让你为难的意思。我见过的好物件,多了去。”
不曾想高弑反而急了,“陈国师,我忍痛割爱,送出宝刀,你投桃报李,还我一个大骊朝的武将大官当当,是可以的……”
卢钧瞪大眼睛,这哥们,妙啊。曹焽也觉得高弑去大端边军更好。
陈平安忍俊不禁,“你搁这儿说书呢。”
高弑赧颜无言。
陈平安想了想,说道:“让你去蛮荒打生打死,是强人所难了,估计你两害相权取其轻,真去了蛮荒,也会丢下刀就连夜跑路,就当是一笔买命财了?”
高弑满脸心悦诚服,点头道:“陈隐官真是料事如神。”
杨后觉微笑道:“高宗师混官场定能混出名堂。”
高弑皱眉斜眼,我一个大骊边军将卒与自家国师搁这儿聊正事,轮得到你杨真人一个外人在这边说怪话?
“料事如神?我就没料到高宗师这么会聊天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行了,大骊边境暂时没有仗可打,你去了也是混日子。你现在有三个选择,一个是你自己说的,去投军,无所事事个十年,之后也能想去哪里就去那里。再一个是担任大骊刑部供奉,可以提前送你一块三等无事牌,三年之后,如果碌碌无为,刑部就收缴回去,你再去投军。第三个选择,去北衙当差,从巡城兵马司的普通小吏干起,至于十年之内,能当多大的官,凭你自己本事。”
高弑毫不犹豫道:“我就去北衙!”
还真怕大绶王朝那边狗急乱咬人。还是在大骊京城混日子更稳妥些。
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脾气,还有洪霁洪统领的行事风格,高弑觉得自己都有数了。
后者好相处的,是个直爽汉子。前者不好打交道,我一个北衙小吏,打啥交道呢。
遥想当年,高弑也曾意气风发,少年立志出乡关。
觉得整座江湖都在等着自己,只等他去扬名立万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若是待了一段时日,实在是觉得大骊不如何,就去国师府找容鱼说一声,辞了官,继续走你的江湖便是。”
高弑错愕不已,“当真可以?”
陈平安笑道:“你要自己‘作假’,我有什么办法。”
高弑猛地站起身,再无半点寄人篱下的畏缩神态,豪气干云,拱手道:“陈平安,谢了!”
六爷“黄连”一行人当中,单单喊了有个江湖门派的渠帅柳䢦。
不是国师府容鱼出面,而是一位兵马司年轻官员,找到了柳䢦。
柳䢦得知此事的时候,都不敢说话,只能是用眼神与那六爷求助。
连那大绶皇帝的尸体都只是用一张竹席裹了,随便丢在墙角,那他柳䢦算个什么东西?
宋连犹豫了一番,还是与那位巡城司官员问道:“敢问国师的意思是?”
年轻官员淡然道:“不清楚。”
宋连无奈,只好与柳䢦说道:“去了再说。”
柳䢦更无奈。只好跟着那位巡城司的官爷一起去了甲字号院子。
说得直接点,大骊王朝的山上人事,由大骊刑部和礼部管。但是江湖恩怨,就是巡城兵马司定他们柳䢦的荣辱和生死。
宽敞且亮堂的厅屋,除了那位青衫男子的主位,还有两排官帽椅,以一只只花几间隔。
其中一把靠门椅子,花几上边放了茶盏。
得了个“坐”字,十数步距离,对柳䢦而言,不啻天壤。
容鱼在这位极有眼力劲的渠帅落座后就先行离开。
陈平安问道:“听说你这些年替‘六爷’在大渎以南,做了些事情?”
大骊朝廷毕竟是让出了大渎以南的半壁江山,但是许多大骊百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,留在南边生活。年复一年,就有新恩怨。
有些事情,大骊朝廷不方便直接插手,山上的还好说,大骊刑部自有现成的规章制度,循着旧例做事即可。但是在那山下,不管是江湖的,还是市井的,就比较棘手了。在这期间,六爷就让柳䢦这位“帮闲”,以江湖人的身份解决江湖事,离开大骊国境,渠帅带着人或是银子,摆平了一些纠纷。
柳䢦从头到尾,都没有正眼敢看那位大骊国师一眼,听闻问话,立即站起身,拱手轻声道:“启禀国师,都是六爷的意思,我只是听命照做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她是闹着玩,你柳䢦却是实打实混江湖做事的,打理着一个明里暗里有三千号属下的大帮派,并不容易,说吧,这么多次往南走,总计花销多少,送出去多少的‘茶水费’?”
柳䢦满脸错愕,震惊不已,国师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是熟稔的?
茶水费是一个好听的江湖说法,简而言之,就是我柳䢦给谁面子,花钱消灾。
但是如果谁不给我柳䢦面子,帮派就会给出一道不死不休的追杀令。其中有两笔未能送出的茶水费,对方代价就是好多条人命。
柳䢦迅速回过神,说道:“回禀国师,都是小钱,不值一提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报数。”
柳䢦立即低了低头,再弯了弯腰,说道:“总计是两万七千五百两银子,国师大人,帮派里边有账可查,小的,既没有多开销一两银子,也绝不会少花掉一两银子。”
就在此时,容鱼进了屋子,说道:“国师,刚刚对过账了,刑部档案,兵马司秘录,还有柳䢦他们帮派内部的账簿,都已经点检完毕,六爷黄连给了柳䢦五万两银子,除了柳䢦亲自出面的茶水费,没有问题,其余几次帮派人物出面办事,先后五次,总共昧掉了三千二百两银子,相信误差不会太大。一开始都是几百两的赚钱,最后一次胆子就大了,凑了个整数,一千两。”
柳䢦瞬间冷汗直流。
容鱼笑道:“柳帮主好心是好心,只是做起事情就不清爽了。”
柳䢦颤声道:“小的今晚回去之后,一定彻查到底。”
容鱼说道:“彻什么查?不是已经帮忙查清楚了嘛。”
柳䢦面如死灰,自言自语道:“小的该死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自称名字‘柳䢦’即可,你要是脸皮厚点,自称渠帅都无妨。”
柳䢦立即惶恐道:“小的不敢!”
容鱼笑道:“不敢自称柳䢦或是渠帅,倒是敢驳回国师的建议,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?”
柳䢦身体抖如筛子。
容鱼说道:“站直了说话!”
柳䢦吓了一大跳,立即下意识仰起头挺直腰杆。
陈平安问道:“柳䢦,你们在南边,有没有建造分舵的想法?”
柳䢦满脸汗水,视线模糊起来,也不敢抬手擦拭,轻声道:“之前有过这种想法,但是六爷怕我胡闹,没点头,就做罢了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京城不都说你是某位皇子的知己,还怕这些个?”
柳䢦哭丧着脸,“国师大人,那些都是敌对势力坑害柳䢦的下作手段,绝无此事,柳䢦可以对天发誓,若有半点假话……”
陈平安摆摆手,说道:“发毒誓就算了,我怕你真挨雷劈。”
柳䢦一头雾水。
陈平安说道:“柳䢦,今天在这里,你我是毕竟第一次见面。不过我希望以后到了大骊边境,或者是去了大渎以南的地方,你能够见谁了,都是站直了说话。”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朝廷这边,很快就会替你安排一到两位贴身扈从,放心,既不是掺沙子,也不是不放心你,你一手打造出来的帮派,昨天今天是你的,明天后天也还是你的。”
“就只是怕你出了院子,腰杆太直了,误以为整座大骊朝廷都是你们的靠山,将来出了大骊国境,做事情没了分寸,跟谁都喜欢说话太冲。这一两位扈从,出手次数都是有限的,但是不会跟你直说,你全凭猜。总而言之,柳䢦,你自己悠着点。既不要不用、白白浪费掉,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挥霍一空。”
柳䢦刚想要习惯性自称一句“小的”,立即回过神,拱手沉声道:“国师大人,柳䢦记住也明白了!”
陈平安问道:“柳䢦,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吗?”
柳䢦答道:“因为六爷?”
陈平安摇摇头,笑了笑,“因为有个老江湖的前辈,他说你这个人好像还行,好像。”
柳䢦战战兢兢进了院子,跟腾云驾雾似的离开院子。
到了湖边,走远了,柳䢦突然狠狠摔了一耳光在脸上,怎么就不敢胆子再大一点,自称渠帅呢!
不敢与谁炫耀此事,不也是可以自饮自酌自夸自乐一番?
巡城兵马司一队骑卒,已经将老莺湖私家园林的东家魏浃,给“护送”到了意迟巷魏家门口。
其实除了魏浃,还有今天在这边吃饭喝酒的所有客人,都是有此殊荣的。
除了意迟巷,还有篪儿街在内的几条街巷,今晚都出现了不太一样的铮铮铁甲与马蹄声。
容鱼站在门口,看着屋内的年轻国师,她轻声问道:“国师,还要见什么人吗?”
她很清楚,国师真正要斩的,何止是鬼,而是整座大骊王朝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心鬼蜮。
陈平安走出屋子,看似随意问道:“你觉得‘六爷’怎么样?”
容鱼想了想,说道:“做事情毛糙了点,但是……有心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说道:“评价不低了。”
境界低了,缩地山河都成奢望,就让宋云间帮了个忙,陈平安去了一趟城头,再次看着大骊京城外边的那条官道。
白昼与夜幕所见风景,是不一样的,此刻道路上边灯火蜿蜒一线如龙。
多少人愿意相信自己只要进了京城,就一定可以把明天过得比今天更好些。
也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默默走出这座京城的人,曾经希望而来,失望而去。
陈平安扯了扯青衫领口,喃喃自语道:“大师兄,齐先生,请你们放心,大骊王朝,宝瓶洲,浩然天下,这人间,明天都会更好的。”